在寸草不生的枯燥大地裡,遍地僅存經火焚燒過後的朽木枯幹豎立著或頹圮著,一場燎原之火,令風的質地裡,彷彿尚能觸摸得到烘烘熱流,即使是在直面山光的向陽坡嶺上,由於缺乏保水的植物根系,在水分無法存續的土地上,對森林而言,這樣的生存條件,都惡劣地猶如查爾斯‧狄更斯(Charles Dickens,1812-1870)筆下遭受各種壓迫的人民那般煎熬,然而,在黝黑的泥土底層,松科植物的種子,莫不正在努力掙扎,要衝破焦土冒出枝芽,為這片焦灼大地挺起一抹生命之綠。
在森林火災之後,屬於裸子植物最大科別的松科,如二葉松、五葉松、落葉松、黑松等、往往是最快速為土地帶來活力的陽性先驅植物之一,當耐旱耐瘠的它們逐漸生長成一片茂盛的松針純林,向下鑽鑿的根系寬鬆了泥土,同時也羈絆住水分,而向上挺直,並往四方開裂的枝幹與葉片,由於能達到梳理光線、降溫、凝結蒸散的水氣,除庇蔭了底層偏陰性的次生植物,也為真菌世界造福了潮濕腐質的環境,那麼緊接著,便是昆蟲、鳥類,與其他生物系統的進駐,這樣的再生過程,無疑是一場植物之間相互幫忙依存的森林演替,為其他樹種與物種營造出所需求的環境,進而使寂寥貧瘠之地,化生為鬱鬱蒼林,然而,屬於先驅植物之一的松科,卻也並非毫無心機,天真純粹的為森林提供無償服務。
森林火災屬於自然界的生態現象之一,除卻人為的疏漏所引發之外,有時策動一場大火的縱火者,卻極有可能是那些急欲尋求,為我身族輩們開疆闢土的木本植物,例如松科。在空間飽和的林地之中,松科植物木質化的毬果種子,具有晚熟的生物特性,能夠隱身枯葉泥層中長達數年,只為等待天時地利的出頭之日,而富含松脂的松樹,遍地腐化不易的乾燥松針,和性喜向陽的個性,均為林火添加了有利條件,只要達到燃點,乾柴烈火添油添脂的松科,便寧可錯殺不願錯放的犧牲自燃,星火燎原為徒子徒孫們清理戰場,焚燒出一片嶄新的開闊境地,至於深埋土層的種子,非但能夠走避火源,並受益於高溫烘烤使毬果張裂,讓種子迸出萌芽,為森林的族群分布重新洗牌,這樣的既得利益,無非是樹木們有互助相幫之社會情誼,卻也有各自為了繁衍而萌生歹意的複雜心思。
看似無法移動和言語,不具喜怒哀樂的植物,它們在地球上的演化與存在,歷史遠遠超越了人類族群,樹木之間是否彼此溝通,如何營造朋友圈,達到堅實的共生關係,屬於植物界的未知,長久以來一直是科學家與生態學者們孜孜不倦的研究方向,1973年出版的《植物的秘密生命》一書中,作者彼得‧湯普京斯(Peter Tompkins)、克里斯多福‧柏德(Christopher Bird)寫著,「二十世紀初,維也納生物學家勞伍‧法朗塞(Raoul France)便提出令當代吃驚的想法:植物能自由地、輕易地、優雅地挪動身體,不輸最靈巧熟練的動物或人,按法朗塞所說,植物的根好奇地鑽入土裡,植物的芽與細枝朝一定的圓周內伸展,葉片和花朵在經歷變化時抖動,卷鬚試探的伸出幽幽長臂去探索周遭環境。法朗塞說,人類只因懶得去觀察,就說植物不會動,且沒有知覺。」書中同時闡述,「植物能夠明確地、立即地、以五花八門的方式回應周遭世界,包括對虐待發出最激烈的反應,以及對恩惠表達最熱切的感激。」
2015年德國森林保育者彼得‧渥雷本(Peter Wohlleben)發表《樹的秘密生命》一書,再次驚豔世人,他六歲便立志成為大自然的守護者,在他長達三十五年的自然觀察生涯中發現,樹木擁有和人類一樣的社會系統和支援體系,它們會在危難來臨時,散發獨特的氣味來彼此提醒或警告、合縱連橫藉由真菌無遠弗屆的菌絲,為困頓病弱的同類伸出援手輸送養分,有些植物甚至能依靠極其敏銳的感覺,來預防近親繁殖的威脅。
彼得‧渥雷本明確的提醒著人們:「樹木為何如此社會化,明知會助長彼此間的競爭,卻還要與同類共享養分?理由很單純,其實就跟人類社會運作的原則一樣:兩人同心,其利斷金。一樹無法成林,無法製造穩定均衡的氣候,也會受到風吹雨打而無所依恬,反之許多樹木能構成一個生態系統,可以緩和酷暑和嚴寒,可以儲存大量的水分並製造濕潤的空氣,在這樣的環境中,樹木能呵護中成長,而且能夠活得很老,因此,每棵樹木對於整個共同體而言都彌足珍貴。」
文/周穎宗 圖/鵬智 賴、Gila National Forest、Marvin Foushee、Joshua Mayer提供